【周叶】星逝
他们在冬夜相遇。
腊月时分，天上落着雪，人们大多裹紧自己身上的衣物低头匆匆赶路。归家这一个念头几乎生在雪夜中的每个人脑海里。
当路上的行人变得极少时候，夜晚已经走了一半。冷清的小巷子只有唯一的破旧路灯还在工作，光源下的男人抬着头，似乎在数天上悄然飘落的雪花。
周泽楷加班到了夜半，独自归家要经过这条小巷。现在是凌晨时分，他留了个心眼，便见着了这个男人。
他想快步走过，但男人却喊住了他的脚步。男人声音清亮，在寂静的小巷中甚至荡起了回音。
“朋友。借个火？”男人手里夹了根烟，浅笑着看向周泽楷。“别担心，我不是什么歹徒。只是烟瘾犯了没火，出门看这便利店也关了。”
周泽楷摇摇头，他没有身上带火机的习惯。见周泽楷摇头，男人叹了口气，冲他挥挥手转身准备离开。
手上的链坠泛着银白色光泽，视线追随着男人手里的链坠，周泽楷的心似乎也跟着它晃了起来。
一晃，一晃，记忆底也有什么被一勾勾地引了出来。
啊，白色的。
像是次平淡的偶遇，熟悉的城市中陌生的两个人遇见了，交流了，又分开了。
马路上，灯光下，汽车川流不息。
周泽楷回到了家，洗去了一身疲惫便倒在床上，意识逐渐沉入黑甜的梦乡。
“小周你看。雪停了，你想出去吗？”男人问他。
“……堆雪人？”他听见自己这样回答。
“好，那你要小心着凉了。”
周泽楷抬起头，他仰着小脑袋瓜才能看清那个人的脸庞。一张莫名熟悉的脸，明明应该只是第一次见……
男人牵起了周泽楷稚嫩的手，周泽楷这时候应该只有五六岁的年纪，脸上还有些婴儿肥，眼睛带着少许褐色，是个可爱的孩子。
小孩子安安静静的，即使是做游戏也认真严肃的模样。
他团着些雪，和着，堆砌着，忙活了半天。而男人则靠在树下的阴影里撑着巨大的红伞，笑着专注看周泽楷，似乎并不是在看一个小孩玩游戏，而是在看一位匠师制作世间珍宝。
“叶修。”周泽楷抬起头，唤了一声。
“嗯？”被唤作叶修的男人应了一声，撑着他的伞走上前来。
“叶修。”周泽楷指着扭曲的大雪人说道，“我。”他又指了指大雪人旁边的小雪人补充。
小孩子的手并不灵巧，堆砌出来的雪人也是歪扭奇怪的。但是周泽楷却丝毫没有觉得他们丑陋，只是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叶修。
“很好看啊小周。”叶修给了周泽楷期待的夸奖。“不要骄傲，要继续努力。”
他蹲下身，捏起了衣袖，用宽大的衣袖给周泽楷仔细地拭去细微的汗珠——周泽楷在运动中出了点薄汗。
冬天的太阳降得特别早，这会儿已经只剩余晖，火烧一般的云彩铺上了天空的一角，周泽楷攥紧了叶修的衣袖。
“你要走了？”
“嗯，天黑了，我该走了。”
远处传来鞭炮声，原来今天是除夕夜，但周泽楷却没有家人陪在身边——那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又一次忙于为自己的琐事争执离开了这里。
“能不能……陪我。”周泽楷艰难地说，“我……一个人。”
他的声音小小的，几乎要被邻居们的欢笑声和鞭炮声覆盖。
但是叶修却听到了，他想了片刻，牵起周泽楷的手向屋内走去。
天上有浅白色的雪花轻柔飘下，它们融入了纯白的被踩出脚印的雪里。
啊，是雪花。
周泽楷醒来了。梦里他也是这样独自苏醒，只是那个幼小的他怀里捧着些冰凉湿润，似乎是融化的雪。
周泽楷从梦中苏醒后还有些茫然，分不清梦境和现实。直到闹钟锲而不舍响了许久，他才忽地一愣，惊讶的表情在他面上缓慢地现出，他翻身下床跑到书房，在书柜里翻找起来。
对，他记起来了，那是雪花……
——那是叶修。
他拿起绘了繁星夜空的书，打开了星逝的一页。书页见夹着一枚轻薄的银色的六角雪花坠。
如果叶修在，他会发现这枚雪花坠与昨日所见的叶修手中的一模一样。
幼时周泽楷的童年几乎是独自度过，但是他却依稀记得，每年的冬日他都抱着期待的心情迎接。因为他会有一位特殊的朋友回到来，那人穿着雪白的衣衫，手里还会戴着两枚雪花坠的手链。
但是周泽楷对叶修的记忆是极度模糊的，而待他度过了18岁后，每年冬日只有空空的心情和他一起度过。
他再也没有遇见谁。
“明年18岁了。”周泽楷说。
叶修与周泽楷一同并肩坐在落地窗外，屋檐下挂了两只滑稽脸的晴天娃娃，那是叶修和周泽楷做的手工。今天天气预报没有说会下雪，但是叶修的到来却使这个城市下了一场小雪。
“你想要成年礼物吗？”叶修托着下巴，似笑非笑地望着周泽楷。“想要什么？”
“一直陪着我?”周泽楷问他。
“呵呵。”
叶修笑着拍拍他的手，周泽楷反手将他的手掌抓牢，手指强势地插入叶修的指缝中，与他相扣。叶修也没有抽回来，任由周泽楷抓着。
“礼物的话，我藏在屋子里了。你要不要找找看？”叶修对他弯了眉眼。
周泽楷一听便高兴地站起来，赤脚踩着木地板跑进了屋里。没有回头，也没有看见叶修的笑意并未到达眼底。
周泽楷在客厅搜了一圈。冰冷空荡的客厅只开着暖气，放着日常的家具，没有别物。
于是他转身进入厨房，叶修曾在这里给他做过饭，只是些家常菜式，周泽楷却吃得十分开心。糖罐里也找了，没有。
周泽楷在浴室，阳台还有书房这些叶修同他留下过温馨回忆的地方找了一遍，仍然没有找到什么礼物。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认为叶修在欺骗他，他熟悉叶修，叶修不会在这些重要事情上开玩笑。
最后他推开了卧室。卧室的大床被几个体积不小的玩偶占据着一角，这是一次他和叶修去游乐场，叶修好奇着玩了捉娃娃机获得的战利品，周泽楷一个也没舍得丢弃。
周泽楷在一堆可爱的动物中看见了最前面的一只巨型企鹅布偶，它顶着一只橘色狐狸，狐狸颈上挂着一枚雪花链子。
“叶修！”周泽楷举起项链往楼下跑，他知道这是叶修一直带在身上重要的物品，如今叶修将其中之一送给了他，是否能理解为叶修将他视为亲人了？因为叶修说过，这个雪花链坠世上仅有两枚，一枚代表叶修，另一枚是送给“重要的人”的。
“叶——”周泽楷的笑容突然消失了，声音也像被扼在了喉咙里。“……修……”
“……呢？”
落地窗依旧大开，雪停，天空蔚蓝，有飞鸟孤零飞过天际。
叶修消失了。
周泽楷坐在咖啡厅里，点了一份百香果慕斯。
他的座位靠窗，收获了不少路人惊艳的目光也并不在意，只是看着窗外的人流和车龙穿梭，听着舒缓的纯音乐，这使他疲惫躁动的心能平静下来。
他依旧没有多少冬日的记忆。
如今只能想起确实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人在他的生命中存在过，又消失了。那个人叫叶修，叶修留下过唯一的礼物。除此之外再无其他。
！！！
余光突然间瞥见了谁的身影，周泽楷突然站了起来，冲出了门外。
他逆行着，拨开人群，人群受到了惊扰纷纷为他开出一道。周泽楷跑上前去拽住了那人的手，那人回头，对他轻轻一笑。
是叶修。
他们回到了周泽楷自己的公寓，叶修坐在客厅的沙发上，周泽楷给他拿了一瓶橙汁。
叶修到了声谢，二人便再次陷入了沉默。
周泽楷先开口，你这些年都去哪里了。
叶修看了他好几秒，这叫周泽楷十分疑惑，叶修拿纤长的手指在玻璃茶几上轻轻叩击，发出清脆的微响。
我哪里都没去，每个冬日，我都在这里。
不可能。
怎么不可能，只是你忘了。
叶修轻笑。
我们的记忆只有短短的冬季。每年的冬日我都在这里等你，然后我们会相遇，你的记忆苏醒，我们会再次相恋。
直到冬日结束。
周泽楷每个毛孔都像被注入了冰，刺骨地寒。
我是雪。在你成年后，对我的记忆只会越来越模糊甚至无法保存。就像春天到来，雪花消融一样。
周泽楷抱紧了叶修，力气大得想把这人揉进血肉中。叶修的肋骨被勒得生疼，却没有呼喊，只是回抱住周泽楷，他唯一的恋人。
“你还记得三年前的冬日吗？”叶修轻声问。
周泽楷说:“我记起来了，全部。”
周泽楷站在冰柜前挑选牛奶，叶修买完鱼从另一边回来了，周泽楷看向叶修，叶修不用他问便知道周泽楷选择困难症又犯了，直接拿起一排酸奶放进了推车里。
推车里头已经买了不少商品，大部分是火锅用的食材，还有一些零食和饮料。
周泽楷工作的城市是北方，冬天冷，两人就商议起吃火锅的事情。
回到家，周泽楷负责处理食材，而叶修则先去洗澡。和周泽楷相处这么些年，为了方便与周泽楷出门去各处，叶修也换上了现代人的便服。
等周泽楷处理好食材后，叶修也从冒着热气的浴室中走出来，手里拿毛巾抹着滴水的发梢。
“叶修。”周泽楷的声音从客厅穿出，“馅料，黑色盒子。”
浴室隔壁就是厨房，叶修听见周泽楷叫他拿馅料，应了一声就过去。
只是他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盒子。盒子是装饰品的精致小绒盒，这里面放的肯定也不是酱料。
“找到了吗？”周泽楷的声音从叶修身后传来，叶修没得转身只得回头，他被周泽楷从身后绕上来的双手搂住了腰。
叶修打开了盒子，里面放着两枚简洁的戒指，刻了雪花的纹路。
“我说小周啊，你就这么肯定我会收下吗？”叶修笑着问他。
“你会的。”周泽楷蹭蹭叶修的面颊。
“你还真懂我。”叶修失笑。
窗外燃起了烟火声，这对相拥的恋人还紧密地靠在一起，呼吸着对方身上的气息。
“要去看烟花吗？跨年夜。”叶修轻声问。
“好。”
五。
他们并肩坐在阳台上，远处星空下烟火璀璨，城市中灯光迷蒙，还能听见汽车鸣笛声和鞭炮的声音。他们就这样安静地依偎着彼此，就像从前那样。
四。
“小周，我是不是还没说过这句话。”叶修拥抱他的爱人，“我爱你。”
三。
“我也是。”
二。
雪停了。
一。
外面传来欢呼声，周泽楷怀里空了。
零。
周泽楷茫然地坐在阳台地板上，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坐在这里吹着凉风，也不知道面前的那枚戒指从何而来。直到有水珠砸落在地面的戒指上，他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。
一年后，冬至，北京。
周泽楷拢起被冻得通红的双手，呼着热气想稍微驱散寒意。他站在火车站外，他今年被公司派到了北京总部工作，也就是公司见他工作优秀，给升职了。
“欸那边那位小哥。”有一个男声喊，“茶色围巾特别帅的那位。”
周泽楷停下了脚步。
男人走到他跟前，晃晃指尖的烟说:“朋友，借个火?”
周泽楷心跳加速。还没等他想起什么，他身体已经自觉地把怀里的打火机递给了男人，这个火机当初收拾行李时他不知道为何会带上，只是觉得十分重要。
男人拿过火机点燃了香烟，说:“对了，我叫叶修。”
“周泽楷。”他听见自己这样道。
天上有雪花悄然飘落，六角的纯白雪花轻柔地抚过周泽楷的脸颊，最后停在他的肩上。
他们相视而笑。
世间所有的一见钟情，其实不过是久别重逢。
也许只是你不记得，但是还有我替你记得。
